少安坐在父親旁邊,把一切看在眼里。他心里翻騰著,像是被那盆蘿卜燉肉的熱氣熏著了眼眶。
他拿起筷子,沒先顧自己,而是伸向那盆肉,穩穩地夾起兩大片厚實、帶點肥膘的肉片子,一塊放進父親面前碗里,一塊放進母親碗里。
“大,媽,快吃,先吃肉,趁熱乎。”他又用勺子舀了一大塊魚肚子上的嫩肉,撥到父親碗里,“這魚沒甚小刺,爛糊,你也吃。今兒個過年呢,咱家……咱家也該吃頓好的了。以后……,都能吃好……。”
他的聲音不高,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、頂門立戶的沉穩。
孫母看著碗里油亮的肉片,又抬頭看看兒子,想說什么,嘴唇動了動,最終只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,夾雜著難以掩飾的歡喜。
她也拿起一個棗花饃,遞給旁邊的蘭香:“香娃,你也來吃,別光顧著伺候你奶。”
少平早已按捺不住,抓起一個花生饃,狠狠咬了一口,含混不清地說:“哥,這白面饃就是香!比玉米饃甜!這肉,太好吃了……。”
窯外,零星的炮仗聲在寒冷的夜空中炸響,更顯得窯內這片暖融融的天地,如同一個被小心翼翼守護著的、珍貴無比的夢。
孫玉厚老漢終于端起面前那碗難得一見的大米稀飯,喝了一口,米油的醇厚滑過喉嚨。
他抬起頭,目光掃過炕桌上從未有過的豐盛,掃過老母親被熱飯暖紅的臉頰,掃過妻子眼角的細紋,最后落在三個兒女身上,尤其是眉宇間已有了擔當的長子少安身上。
他沒再說話,只是拿起筷子,夾起了碗里那片兒子給他夾的肉,送進了嘴里,慢慢地,認真地咀嚼起來,肉真好吃。
大年初一的清晨,雙水村還沉浸在年節的靜謐里,零星的炮仗屑散落在白雪上,像灑落的紅紙錢。
孫少安是被一陣輕微的拉扯和蘭香壓低的嗓音喚醒的。
少安咂咂嘴,腦仁還有些發沉。昨晚陪“大”多喝了幾盅,那秦川酒烈,后勁足。他翻了個身,瞇著眼問:“叫喚啥?天還沒亮透呢。”
“哥,哥,醒醒哩……”蘭香的聲音帶著點急,“衛紅姐和衛軍帶著小衛兵他們早早就來了拜年了,在舊窯那邊呢。”
少安費力地睜開眼,窯里還暗著,只有窗紙透進一點青蒙蒙的光。
少安“嗯”了一聲,掙扎著坐起來。往常初一,二爸家的娃再早也得等這邊早飯熟了才過來,今年咋這么早?他揉著太陽穴,一時沒想透,只覺得頭還有些昏沉。
蘭香湊近些,小聲說:“我和三哥也是被敲門聲驚起的,一起穿好衣服過去時,媽已把他們接進去了。聽衛紅說,是二媽讓他們早點過來拜年……。”
等少安穿好那身“干部服”,是今年新做的,料子厚實,藍得正。他利索地套上,扣好扣子,精神頭一下子提了不少。
洗漱一番,人才算徹底清醒過來。走進舊窯時,里面已是另一番光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