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社那孔最大的窯洞,今天擠滿了人。原本不算小的地方,此刻被各村的干部們填得滿滿當當,煙袋鍋里的煙絲燃著,混著人身上的汗味、土腥味,在窯里彌漫開,悶得人胸口發堵。
土墻上掛著偉人像,底下扯著條紅底白字的橫幅,“深入學大寨,糧食跨黃河”的橫幅,顯得格外扎眼。
前面橫擺著張破舊的長條桌,公社主任白明川、副主任徐冶功幾個領導坐在后面。
底下黑壓壓一片人頭,長條板凳早被占滿了,后到的人就順著墻根蹲下來,有的干脆撿塊土坯墊在屁股底下,硬邦邦的也顧不上了。
白明川坐在中間,穿著件四個兜的干部服,袖口磨得發亮。
他清了清嗓子,聲音洪亮得能穿透窯里的煙幕,先給去年各大隊的生產盤了盤賬。哪個隊糧食增產受了表揚,隊干部咧著嘴直樂;哪個隊拖了后腿,干部們頭埋得快抵著胸脯,恨不得鉆進地縫里去。
說罷舊賬,白明川把煙蒂在桌角摁滅,話鋒一轉就到了正題。他胳膊一揚,巴掌在半空里扇了扇:“‘以糧為綱’這根弦,得繃緊了!農業學大寨,不能光掛在嘴上,今年要實打實見真章!”
“頭一條任務就是農田基建任務,各大隊不能放松,這可是政治任務,一絲一毫都不能打折扣!修梯田,打壩淤地,這是硬指標,按耕地面積攤派!”
他掰著手指頭,點起名來,“……,罐子村,你們那拐溝的坡地,今年得拿下三十畝梯田!你們村垛堆肥是示范村,得帶個好頭——王滿倉支書,沒問題吧?”
王滿倉“噌”地站起來,臉上堆著笑,腰桿卻有點發僵:“徐主任,沒問題!保證完成任務!”
心里頭卻直打鼓,那拐溝地勢陡得能崴斷腿,石頭片子比土還多,三十畝?這可不是拾麥穗那么容易!
但這種場合,誰敢跟公社主任掰扯?私下里再叫苦,反倒能落些體諒。
接著又給別的大隊派任務,被點到名的支書、隊長,都硬著頭皮拍了胸脯。
窯里的煙更濃了,有人忍不住“咳咳”兩聲,有人悄悄挪動發麻的腳,鞋底子蹭著土坷塔,窸窸窣窣響。
再往下,就論到提高糧食產量,落實種植計劃和指標。公社農技員捧著個皺巴巴的小本本,念叨著選種、密植、施肥的條條框框,嘴里的唾沫星子隨著話音飛。底下的干部們聽得半懂不懂,有的眼皮子開始打架,有的就湊著頭小聲嘀咕:
“說得輕巧,肥料從哪來?就那垛堆肥,沒有原料也白搭,有些地里的土都快板結了!”
“就是,老天爺要是不肯下雨,播下去的種子都得渴死,啥章程都白搭!”
王滿銀坐在王滿倉后頭,耳朵支棱著聽,心里卻在盤算罐子村那點堆肥能頂多大事,棚里的性口怎么合理安排。
他前世見過場面,知道看問題得顧全大局,可今兒才算真明白,這年頭上面派任務,哪管底下的難處?只問你能不能接,不管有啥難處,接了就得干。
“糧食產量指標也得定了。”白明川敲了敲桌子,“去年推廣垛堆肥,效果擺在那兒,每畝地至少多打兩成糧。種啥、咋種,各大隊自己合計,月底前把計劃報上來。公糧任務嘛,怕是得再加一成半……”
他說得有理有據,臺下的干部們卻個個愁眉苦臉。這垛堆肥增產,倒像是替公家增的,多打的那三五斗,領導一句話,就得“奉獻”出去,自個兒落不下多少實在。
會議開到半中腰,白明川見底下氣氛有些沉悶,他和旁邊的領導們交換了個眼神——他們也知道這不太公平,可縣里、市里一層層壓下來的指標,他們有啥法子?無非是累點社員罷了。
副主任徐治功站了起來,他聲音一揚,抓起桌上的紅寶書舉起來,臉色嚴肅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