孫少安放緩腳步,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。
這個村里有些憨呆的田二老漢,年紀有多大,他自己也不清楚,據村里一些老漢估摸,怕快七十了吧。
在田二四十來歲時,同族的幾家門中人,給他鬧騰著娶了鄰村一個白癡女子,免得他這一門絕了種。結果白癡女給田二生了個傻瓜兒子,產后三月就得病死了。
傻瓜兒子能長大,全是同族家門這個拉一把,那個拉一把,胡拉扯著,田憨牛這個傻娃也就長大了。
田二是有福的,田憨牛人傻但有一股傻勁,還聽勸,天天被人喊著出山勞動,而且最愛干重活,因些掙的工分還能維持父子倆簡單生活。
少安停下,將擔子穩穩卸在路邊,從褲兜里摸出半包“大前門”牌香煙,抽出一支,朝田二喊道:“田二叔,來,抽根煙。”
田二雖憨傻,卻也認得人,尤其是待他好的少安。聽見喊聲,咧著嘴笑起來。
“安娃,安娃”地念叨著,站起身,兩步蹭過來,歡喜地接過香煙,就著少安劃著的火柴點上,美美地吸了一大口,煙霧從他鼻孔里慢悠悠地飄出來。“世道要變了……”他聲音含糊,卻比剛才更響亮了。
少安剛想再跟他說兩句話,就聽見村子那頭傳來一陣憨聲憨氣的呼喊:“爸!回……了,餓……。”
隨著喊聲,一個頭大身粗、像半截黑鐵塔似的漢子小跑過來,正是田二的傻兒子田憨牛。
他渾身汗漬漬,沾滿了碎草和蕎麥桿屑,穿著一身多年不拆洗、被汗、土、草、屎漚染得板結、分辨不出原本顏色的骯臟衣服,離著老遠就能聞到一股濃烈的酸臭味。經過的村民都下意識往旁邊躲。
小跑中的田憨,也噍見了給他爹遞煙的孫少安。他傻歸傻,卻也認得少安。他咧開大嘴,露出黃乎乎的牙齒,揮著臟手朝少安傻笑:“安,安!”像個孩子似的湊到少安身邊。
少安沒有像旁人那樣嫌棄地躲開,只是微微偏了偏頭,避開那過于濃烈的氣味。憨牛見少安不嫌棄他,湊得更近了。
少安把手里的半包煙都塞進田二手里:“田二叔,拿去抽。”
他又從兜里掏出中午潤葉送來他沒吃完的半個二合面饃,遞給田憨牛:“憨牛,給,吃吧。”
田憨牛眼睛一亮,一把抓過饃,看也不看就塞進嘴里,腮幫子立刻鼓囊起來,大口咀嚼著,含糊不清地嘟囔:“香……安,好……”
少安笑了笑,揮著手,準備重新挑起擔子。沒曾想,田憨牛一把推開他,嘴里還嚼著饃,彎腰就去抓那根扁擔。
他力氣極大,少安還沒反應過來,田憨牛已經把那沉甸甸的擔子搶到了自己肩上,朝他“呵呵”傻笑兩聲,邁開大步,咚咚咚地朝著打谷場的方向飛奔而去,扁擔在他肩上穩如泰山,豆莢一點沒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