車輪子卷起的黃塵,像一條拖不斷的灰尾巴,死死跟在班車后頭。車里,孫少安覺得自己渾身的骨頭都快被顛散架了。這輛拼湊起來的班車,每一個關節都在呻吟,哐當哐當,走在被牲口車和拖拉機碾得溝壑縱橫的土路上,活脫脫是個移動的破簸箕。
他死死抱著懷里的網兜,那里頭裝著書本,還有幾個寶貴的干糧。顛簸中,他的心也跟著那網兜一上一下,懸乎乎地落不到實處。
“農大到咧!”不知誰喊了一嗓子,車慢悠悠停在一個黃土岔路口。
王滿銀捅了捅望著窗外發愣的少安:“到了,精神點!”
司機指著一條稍寬些的土路:“往前直走,莫拐彎,看見一片紅磚房就是咧!”
兩人下了車,腳踩在實誠的黃土路上。少安深深吸了口氣,空氣里有股子泥土的腥氣和新翻的植物根莖的味道,比省城那嗆人的汽油味好受多了。抬眼望去,遠處是冬日的田野,空曠著,更遠處,一片連綿的紅磚房趴在黃土地上,在偏西的日頭下,紅得有些發暗。
“走!”王滿銀拎起那個半舊的帆布包,招呼一聲,邁開了步子。
越走越近,那片紅磚房漸漸清晰起來。圍墻是黃土夯的,風吹雨淋,墻面斑駁,裂開不少細密的口子。中間那座大門倒是修得齊整,水泥的門柱子,架著鐵架子,鐵架子上掛著幾個鐵皮大字:“西北農學院”。字上的油漆已經斑駁脫落,透著一股子歲月的舊氣。
大門敞開著,能看見里頭筆直的水泥路,路兩邊是光禿禿的楊樹,枝椏刺向灰白的天。門房里,一個穿著舊軍裝、沒了領章帽徽的老頭揣著手,靠著墻打盹,腦袋一點一點。
王滿銀走過去,手指關節叩了叩窗玻璃。老頭一個激靈醒來,揉揉眼,上下打量著他們這兩個風塵仆仆的外鄉人:“啥事?”
“大爺,我們是黃原地區原西縣來的,送這娃娃來考工農兵大學生。”王滿銀臉上堆起慣有的笑,順手從兜里摸出根“大前門”遞過去。
老頭接過煙,熟練地別在耳朵上,臉色好看了些:“哦,招生的娃們。進去吧,順著大路直走,到頭那棟三層樓,門口有牌子,尋招生辦公室就對了。”
謝過老頭,兩人踏進校園。水泥路兩旁是挺大的園子,地里種著越冬的作物,葉子耷拉著,泛著蔫黃。幾棟紅磚樓散落在園子后面,墻上殘留著些標語,新的壓著舊的,字跡模糊,也分辨不清具體寫了啥。路上偶爾有人走過,穿著藍的、灰的制服,胳膊底下夾著書本,步履匆匆。少安看著他們,心里沒來由地一緊,這些人身上有股勁兒,是那種捧著書本、琢磨事情的勁兒,跟土里刨食的村里人、縣里忙活的干部都不一樣。
找到那棟三層樓,門口果然掛著“招生辦公室”的木牌子。門開著,里頭傳出說話聲和紙張翻動的窸窣聲。
王滿銀停下腳,仔細整了整自己那件四個兜的中山裝,又回手幫少安拍打了一下棉襖上前襟后背上沾的黃土:“走,進去。”
屋里生著鐵爐子,暖和,帶著點煤煙味。靠墻放著幾張舊辦公桌,兩個中年男人正伏在桌上寫著什么,一個年輕些的女同志在整理手頭一沓材料。見他們進來,靠近門口一個戴眼鏡、額頭有點禿的男人抬起頭,扶了扶眼鏡腿:“二位同志,有事?”
王滿銀趕緊上前兩步,從懷里掏出那張蓋著好幾個紅戳的證明信,雙手遞過去:“領導,我們是黃原地區原西縣石圪節公社的,送這娃娃來參加考試,他叫孫少安。”
“原西縣的,”那男人接過信,湊到眼前仔細看了看,又抬眼打量了一下局促地站在門口的孫少安,“孫少安……我瞅瞅名單。”他在桌上那摞表格里翻找起來。
旁邊那年輕女同志抬起頭,對少安笑了笑:“娃娃,別緊張,過來登個記。”
少安看了一眼王滿銀,王滿銀沖他使了個眼色。少安這才走到那女同志的桌前。
女同志拿出一張油印的表格和一支蘸水筆,筆尖在墨水瓶里蘸了蘸:“姓名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