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月中下旬的罐子村,天剛蒙蒙亮,雞還沒叫第三遍,風里裹著股子土腥味,刮在臉上跟小刀子似的。
村委會門前的打谷場早擠滿了人,男人們多半蹲在石碾子周圍,煙鍋子“吧嗒吧嗒”響,藍灰色的煙圈在人頭頂慢悠悠散開;
婆姨們扎著各色頭巾,三五一堆湊著,嘴里“嘰嘰喳喳”說的不是東家長西家短,全是今春的墑情和種子;
碎娃娃們穿著打補丁的棉襖,在人縫里鉆來鉆去,把地上的黃土踩得瓷實,跟塊燒硬的泥板似的。
王滿銀蹲在場院角落的磨盤上,手里搓著把干枯的苜蓿葉,碎末子順著指縫往下掉。
堆肥小組的幾個組員在不遠處嘮嗑,王仁石正給羅海蕓比劃昨兒犁地時老黃牛咋尥蹶子,逗得羅海蕓“咯咯”笑,頭上的藍布頭巾都歪到了一邊。
他瞇眼瞅著場中央的村支書王滿倉,那老漢背著手,正跟三個生產隊長比劃,旱煙鍋子在半空劃來劃去,煙灰掉在褪色的藍布褂子上,他也不拍。
“鐺——鐺——”掛在老槐樹上的破犁鏵被王滿江敲響了,那聲音干巴巴的,跟敲石頭似的。人群漸漸靜下來,娃娃們被婆姨們一把拽到懷里,嘴里還“嗷嗷”著掙巴。
王滿倉踩著碾場的石磙子,清了清嗓子,那嗓門跟砂紙磨過鐵片子一樣:“都聽好!今兒起,春耕開干!老話說,一年之計在于春,咱今年把去年堆的老肥全挑到地頭了,可不敢誤了時辰!”
底下黑壓壓一片人,棉襖扣子多半敞著,露出里面打補丁的舊褂子,袖口挽到胳膊肘,露出黧黑的胳膊。
手里要么扛著磨得發亮的犁,要么提著镢頭,腳邊堆著捆好的種子袋,布袋上印的“農業學大寨”字樣都快磨沒了。
“板結的地淺鋤過了,溝渠也通了,墑情正好!”
王滿倉猛吸口煙,煙鍋子紅了一下,“一隊二隊先犁川道里的平地,三隊去山峁上翻坡地。耕牛不夠,各家把驢牽出來湊數!
那頭老黃牛給王謙冬,那后生扶犁穩當;黑驢歸王連喜,你可得看緊了,別讓它尥蹶子踢了人!”
王滿江在一旁接話,嗓門比王滿倉還亮:“犁地的都記著!深淺要勻,二指深就行!漏犁的回頭補,發現一處扣半分工!”
人群里有人嘟囔:“去年就漏了半畝,扣了我兩天工分,一家子喝了三天稀粥……”話沒說完,被旁邊的婆娘胳膊肘捅了一下,趕緊閉了嘴,低頭摳著鞋上的泥。
王滿銀活動了下腿腳,蹲久了發麻,他把棉襖往胳膊上一搭,露出里面洗得發白的單褂,瞇著眼看村民們慢悠悠起身。
這二十多天,他帶著堆肥小組堆起三座大肥堆,土褐色的垛子跟三座小山似的,上面蓋的蘆葦席被風扯得“嘩啦”響,邊角都磨破了。
今兒他們的活是清第四塊場地,就在老窯址旁邊,那地方石頭多,得費些力氣。
正盤算著,衣角被人拽了拽。扭頭一看,是堂嫂陳秀蘭,她臉上蒙著塊舊藍頭巾,只露出倆清亮的眼睛,跟山泉水似的。
“滿銀,支書叫你呢。”她聲音壓得低,手指頭朝村委那幾孔土窯指了指。
王滿銀“嗯”了一聲,拍拍褲腿上的土,貓著腰往人堆里鉆。
路過三隊那群人時,王謙國斜著眼瞅他,陰陽怪氣地說:“喲,王技術員也下地啊?可別讓土坷垃臟了您那白凈手?!?/p>
王滿銀沒理他,徑直走到王滿倉跟前。老支書把他拉到石碾子后頭,煙鍋子往鞋底上“砰砰”磕了兩下,煙灰掉了一地。
“你那肥堆,我昨兒扒開看了?!?/p>
王滿銀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這老漢前些天還對新式堆肥將信將疑,見天兒派人來瞅,今兒咋突然提這茬?
“比老法子強?!蓖鯘M倉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,黑臉上難得有了笑模樣,皺紋都擠到了一塊兒,“腐得透,沒那股子騷臭味,摸著手還燙呢。比老方法堆三個月的都強……”
“滿銀!”王滿倉朝他招招手,把他拉到土臺后面,又掏出煙荷包,卷了支煙遞過去。老支書煙癮大,剛點著又猛吸兩口,嗆得咳嗽了兩聲:“我想著,既然頭堆肥瞅著差不多了,春耕就用上。不等了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