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還麻糊亮,東拉河面上還浮著一層薄紗似的霧氣,罐子村北頭那王滿銀家院壩里就窸窸窣窣有了動靜。
院壩四角掛著的馬燈,燈罩子擦得亮堂,吐著昏黃的光,硬是在清冽的晨風里撐開了一片暖融融的亮堂地。光線落在人臉上,影影綽綽的。
堂嫂陳秀蘭是個利落人,早早帶著幾個手腳麻利的婆姨,在院壩角落里用土坯臨時壘了個灶,架上大鐵鍋,鍋里熱氣騰騰地蒸著玉米面饃。
那饃饃黃澄澄的,個頭實在,已經蒸好的幾屜摞在旁邊,散發著樸實的糧食香氣。
旁邊兩大桶豬骨蘿卜湯也咕嘟咕嘟滾開了,湯面上漂著幾點油花,聞著就讓人肚里暖和。
幾個過來幫忙的大嬸,拿著碗勺,給早早過來幫忙的眾人分發著熱乎的饃和冒著熱氣的湯。沒人喧嘩,只有碗筷碰撞的細碎聲響和壓低的說話聲。
罐子村的迎親嗩吶班子是五個上了年紀的老漢,兩個吹嗩吶的,一個吹高音,一個吹低音,另外三個負責打鼓、拍镲、搗鑼,家伙事兒都舊了,卻擦得干凈。
他們今天要跟著去雙水村迎親。這年頭,上面提倡“節儉辦婚事”,講究個“三不”——不下請帖,不請客,不辦酒席。
其實哪用提倡,村里家家戶戶那點口糧,糊弄飽肚子都難,誰家還辦得起酒席?
可支書王滿倉還是把嗩吶班子請來了,王滿銀也是下了血本,讓同學劉正民幫忙弄來了百多斤玉米面。
酒席肯定是沒有,每人管幾個玉米面饃,一碗蘿卜湯,也算是全了禮數,給王滿銀撐個場面。
新舊兩孔窯洞的門窗上都貼上了大紅囍字,漿子抹得足,貼得端正,那鮮紅的顏色映在黃撲撲的窯面上,格外扎眼,也給這清苦的院落添了幾分難得的喜氣。
五個知青,和王滿銀熟絡的很,也一早過來幫忙了,搬著從隊部借來的長條桌、板凳,拾掇著零碎家伙什。
院里人影晃動,腳步聲、低語聲、偶爾的笑聲混在一起,透著一種忙碌的期盼。
大隊長王滿江站在院子當間,雙手叉著腰,嗓門比平日里亮堂了許多,他今天是這場婚禮的主事:
“桌子往這邊再挪挪!對嘞,就這兒!過會兒親朋老友都會來,大家經心點”
他臉上泛著光,王滿銀這小子,往年里看著游手好閑不靠譜,可今年為了娶蘭花兒大變樣。
尤其是前幾天,不知從哪學來的“磁鐵取鐵”的能耐,愣是把那頭噎住快不行了的大青牛給救了回來,他有能耐,我們可不能給他丟面。”
七點鐘光景,日頭剛從東邊山峁上冒出點金邊,把山脊梁染了一道亮色,盡管還帶著一絲寒意。
迎親的隊伍算是準備妥當了。大家喝了熱乎乎的蘿卜湯,吃了軟和的玉米面饃,身上有了熱氣,精神頭也足了。
打頭的是王滿石老漢駕馭的驢車,車轱轆洗掉了泥點子,驢脖子上還系了截褪色的紅布條,算是點綴。
嗩吶班子五個老漢抱著各自的家伙什,擠坐在驢車上,他們是喜慶開路的。
第二輛也是驢車,趕車的是村會計陳江華,車板上放著一筐摻了少許白面的二合面饃饃,算是細糧了;
一籃子包著紅紙的喜糖,看著喜慶;還有一條“紅延安”香煙,用紅紙仔細地裹著半邊。
媒人兼懂禮數的領頭人——支書王滿倉,和迎人的婆姨、王滿江的兒媳羅海蕓,一左一右坐在車幫兩側,穩當當的。
兩輛驢車后面,就是新郎官王滿銀了。他今天可是拾掇得煥然一新:藏藍色的列寧裝(干部服)穿得筆挺,腳上一雙皮鞋,擦得能照見人影,頭發用水梳得服服帖帖,胡茬子刮得溜光,臉上那笑意藏都藏不住,跨騎在那輛嶄新的永久自行車上,真是精神抖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