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啊,咋能忘呢?那些和潤葉一塊耍大的日子,像是刻在窯洞墻上的畫,日子越久,那印子反而越深了。
他記起最早的時候,兩家都住在田家圪嶗,兩家院壩之間隔著一道土溝。站在院壩前,能喊應對面。
那時,兩家關系很好,家境也差不多,福堂叔和他爸一起給別人走馬幫。母親經常帶著他和姐姐蘭花到田大嬸家串門。
他比潤葉大一歲,兩人正能玩到一塊去,漸漸的,卻像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,誰也離不開誰。
他早上起來常嚎著要去潤葉家,潤葉晚上也常鬧著要過來跟他睡。
田大嬸沒法子,只好黑燈瞎火地把小潤葉抱過來塞進他被窩。兩個娃娃就在那黑黢黢的窯里,你蹬我一腳,我撓你一下,嘰嘰咕咕笑半天,直到他娘在外頭罵一句“兩個碎祖宗,還不睡!”,才消停下來。
那時候,光景都差不多,穿的都是補丁摞補丁,吃的都是稀湯寡水。
可后來,潤葉家一年年好起來,潤葉的二爸讀出讀出了名堂,能往家寄錢糧。
潤葉穿起了簇新的花衣裳,頭發梳得光溜溜,扎起兩根黑亮的羊角辮。
而他們家,他二爸參加了工作,還向家里哭窮,不停向家里要錢要糧,他家就像坡上那架老犁,越拉越沉,越過越窮。他的衣裳越來越破,胳膊肘、膝蓋頭,補丁打了一層又一層。
可潤葉從來沒嫌過他。她還是那個跟在他屁股后頭跑的“尾巴”。
他六歲那年,有一天,父親把一把小镢頭和一根盤好的麻繩塞到他手里。
“少安,我娃長大了,該跟著大出去做點營生了,跟大砍柴去。”
他一下子扭股糖似的纏上去:“不么!我不去!我要和潤葉耍!”
父親孫玉厚蹲下來,粗糙的大手摸摸他的頭,聲音啞啞的:“你是個男娃娃,潤葉是女娃娃。男娃娃哪能老圈在屋里?再說,咱這窮家薄業,就大一個人死受,沒個幫手咋行?”
他看見父親眼里的紅絲和臉上的疲累,那不情愿的話就堵在了喉嚨口。他曉得,這一天遲早要來。
從此,他天天跟著父親上山砍柴。晌午回來,餓得前胸貼后背,家里卻頓頓是能照見人影的清湯糊糊。
潤葉常偷偷跑來找他,從懷里掏出捂得熱乎乎的玉米面饃,飛快地塞進他手里。
“快吃!我趁我媽不注意拿的!”
他狼吞虎咽,啃得直噎脖子。潤葉就站在旁邊看,穿著她那身干凈的花衣裳,眼睛亮亮的。
八歲那年,1960年,最難的饑荒年到了。
他們家本來就吃了上頓沒下頓,偏偏二爸孫玉亭又從山西跑了回來,麻纏著父親給他娶媳婦。父親借下一爛灘饑荒,給二爸娶了賀鳳英,連帶著把住的窯洞也讓給了二爸一家。他們只好搬出了田家圪嶗。
那時候,潤葉已經在村里上學了。她跑到他家新搬的破窯里,扯著他的袖子:“少安哥,你也上學唦!學校里可有意思了!”
于是他就開始跟父母鬧著要上學。潤葉也在一旁幫腔,眼淚汪汪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