衛紅從村委那孔閑窯門口離開,田福高的話還在她耳邊打轉:“回吧,衛紅,這兩天照看好你兩個弟弟。隊里有安排,餓不著你們。你大伯那邊,也瞅著哩。”
她踩著硬邦邦的土路往家走,單薄的身子裹在寬大的舊棉襖里,風一吹,空蕩蕩的。
推開自家窯門,一股混雜著霉味和冷清的氣息撲面而來。衛軍正撅著屁股在炕上翻找什么,衛兵坐在炕沿,啃著臟兮兮的手指頭,看見她進來,哇一聲哭了:“姐,餓……”
窯里比她早上離開時更亂,破瓦罐歪在墻角,笤帚扔在地上,炕桌上的灰塵都能寫字了。
衛紅沒作聲,走到水缸前,掀開木頭蓋子看了看,缸底只剩一點渾濁的水底子。她放下蓋子,發出沉悶的響聲。
“衛軍,”她轉過身,聲音不高,卻帶著不容置疑,“把地掃了。”
衛軍正從炕席底下摸出半塊干癟的紅薯,聞言抬起頭,一臉不情愿:“掃它干啥?又沒人來……”
“我讓你掃!”衛紅突然提高了聲音,眼睛瞪著衛軍,“不掃干凈,今晚都沒飯吃!餓著!”
衛軍被姐姐從未有過的嚴厲嚇住了,手里的紅薯差點掉地上。
他嘟著嘴,磨磨蹭蹭地爬下炕,拾起那把快禿了的笤帚,有一下沒一下地劃拉著地面,灰塵揚起來,在從窗戶紙破洞透進來的光柱里亂舞。
衛紅不再看他,走到門后,拿起扁擔,勾上兩只舊木桶。
木桶有些大,對她來說,不算啥,把扁擔扛上己習慣的肩膀上,腳步有些堅定地出了窯門,朝著井臺的方向走去。
井臺邊被踩得溜光。她用井繩把木桶放下去,聽著井下傳來空洞的回響,然后一點點往上提。
她每趟只提上小半桶,……等她終于把水缸挑滿大半,額前的頭發已經被汗水黏在了皮膚上,手心也勒出了紅痕。
挑水回到家,她沒歇,又拿起抹布,開始擦拭灶臺和那個唯一的炕桌。動作麻利,帶著一股狠勁,仿佛要把所有的惶恐和無助都發泄在這些家務活上。
第二天晌午,雙水村大隊部的窯洞里煙霧繚繞。田福堂、金俊武、田海民、田福高,還有幾個小隊隊長、老黨員都圪蹴在炕上或坐在板凳上。
田福堂吧嗒著旱煙,掃視了一圈:“孫玉亭家的事,都清楚了吧?說說,咋處理。”
金俊武悶著頭:“玉亭婆姨是鬧得不像話!扣糧抵飯錢,天經地義,她還敢上門撒潑!放在舊社會,這也是要跪飼堂的!”
田海民扶了扶眼鏡:“玉亭同志作為干部,管不住家屬,影響確實惡劣。不過……家里三個娃娃也確實恓惶。”
“娃娃恓惶,還不是他們兩口子作的?”田福高哼了一聲,“福堂哥,我看,玉亭的檢查必須深刻,委員職務……是不是先停一停?以觀后效。賀鳳英,不能輕饒!上次她就抗拒勞動,這次更厲害,還敢砸窯?我看,送她去縣基建會戰工地最合適!好好勞動改造!”
田福堂瞇著眼,聽著眾人議論,心里早有盤算。等大家都說得差不多了,他才磕磕煙鍋:“玉亭嘛……認識錯誤的態度還是要看的,委員先留著,看后續表現。檢討不能少,要深刻!至于賀鳳英……”
他頓了頓,聲音沉下來,“田福高說的在理。屢教不改,影響極壞!就這么定了,讓她去基建工地!散會!”
會開得干脆。等人走得差不多了,田福堂對田福高抬抬下巴:“走,去看看他們。”
關押孫玉亭兩口子的閑窯里,氣味更難聞了。賀鳳英歪在麥草堆上,哎呦哎呦地哼唧,頭發亂得像草雞窩。孫玉亭蹲在對面墻角,雙手插在頭發里,一天一夜,他好像老了好幾歲,眼窩深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