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是一天夜間會戰散工。
高音喇叭里收工的號子吹得嘶啞,工地上喧鬧起來,火把的光在疲憊的人流中晃動。蘭花把鐵鍬扛在肩上,隨著雙水村的人群,慢慢往窩棚區挪。
身子骨是乏的,胳膊腿像灌了鉛,酸脹得緊。
但奇怪的是,肚子里有底,心口是暖的,并不像旁人那樣暈頭昏腦,有氣無力、雙目無神。這段時間的會戰,強度是大,可她蘭花沒受大罪,甚至有些享受。
想起王滿銀,她心里就泛起一股甜絲絲的暖意。
那個男人,一有時間往她身邊湊,甜言蜜語讓她沉醉,還變著花樣給她和“大”塞吃食。
白面餅子、暄軟的白饃、沖水的紅糖,甚至還有幾回嘗到了酸溜溜的山西老陳醋,也呡了幾口辣嗓子的燒酒,偶爾還能摸出顆金貴的奶糖含在嘴里。這日子,累是累,但不苦,還有了嚼頭。
她“大”孫玉厚,這半個月臉色反倒比在家時還好了些,皺巴巴的臉上竟有點紅暈,眉頭也舒展開了去。
蘭花有次夜里路過“大”干活的地界,甚至聽見他低聲哼了幾句信天游,調子輕快。應和著田五的高亢的歌聲。
蘭花知道,她“大”這輩子,除了年輕時跑馬幫那陣,能吃幾口白面饃,就再沒像這幾天這樣,幾乎天天能見到白面,時不時還能抿上一口小酒解乏。
快走到雙水村婦女窩棚時,旁邊一個黑黢黢的窩棚簾子一掀,鉆出個人影。天色暗,蘭花沒看清臉,只覺那人影直沖她過來。
“蘭花!”一聲帶著山西口音的呼喊,讓蘭花腳步一頓。
是二媽賀鳳英。蘭花心里立刻像塞了把干草,堵得慌。
她對這個二媽,和少安、少平他們一樣,親近不起來。
當這個持著山西口音的女人來到她家門后,就把他們他們一家從主權的老窯里趕出來。
在以后的年月里,他仗著念過幾天書,根本不把他們家人放在眼里,動不動就拿很臟的話罵他母親,并且把他早已亡故的爺爺的名字也拉出來臭罵。
直到前不久,少安在他又一次罵他家里人時,把她狠狠揍了一頓,打得鼻子口里直淌血,他才停止對他家這么放肆的辱罵。
現在這個二媽已經從窩棚那邊走了過來。賀鳳英在蘭花面前站定,臉上露出親切的笑容,在火光映照下顯得有點假:“蘭花,爾個(現在)才收工?準備回窩歇著了?”
“嗯,二媽,有啥事?”蘭花聲音平平的,不想多搭話。
賀鳳英上上下下把蘭花打量了一番,嘴里“嘖嘖”兩聲:“哎呦,俺們家蘭花真是長大了,出落得越發俊俏了,瞧這身段,這臉盤,紅是白白的,怪不得有人托我說媒哩!”
她以前還真沒正眼瞧過這個悶聲不響的大侄女,如今借著火光細看,才發現蘭花模樣周正,身子結實,臉上透著健康的光澤,確實是雙水村拔尖的姑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