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頭沉到黃原城西邊的山峁后頭,余暉把半邊天染得發紅,風里帶著黃土的燥氣,吹得人臉上發澀。
省城開來的班車“吱”一聲停在車站土場的下客區,引擎喘著粗氣,排氣管排出最后的黑煙在暮色里慢慢散開。
車門“哐當”一聲打開,外面嘈雜一下涌進車內,乘客早就爭先恐后的往下擠,受夠了漫長的路途。
孫少安也隨著人流,不緊不慢地下了車。他背上背著自己的舊挎包,手里還提著一個半新的、顯得挺洋氣的灰色旅行包,上面還印著個小小的五角星,金屬拉鏈映著冷光——這是趙洪璋教授臨行前硬塞給他的禮物。
教授不光給了旅行包,還塞給他一些錢和全國糧票,他想推辭,他上學這段時間,學校不止包攬了上學的衣食住行,還有每月17。5元的生活補助拿,每個月除了必要的開支,能剩下十來元的錢票。現在怎么好意思拿教授的津貼。
趙洪璋教授卻說,跟著他做課題的學生都有,這是該他的,他不收,讓其他拿了律貼的學生怎么想。
他無話可說,只能把感激放在心里,在他的認知里,跟著老師學知識,怎么能拿錢呢?
他剛站穩,拍了拍肩上和褲腿上的塵土,正準備四處張望一下,同車的那兩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就互相推搡著走了過來。
其中一個穿著件褪了色的碎花“布拉吉”(連衣裙),鼓足勇氣,紅著臉飛快地將一個疊成小方塊的紙條塞進少安手里,聲音像蚊子哼哼:
“同……同志,這……這是我的地址……,要是……要是你有空,可以給我寫信,”
說完,也不等少安反應,兩個姑娘就像受驚的兔子一樣,拉著跑開了,消失在雜亂的人群里,只留下那個穿布拉吉的姑娘回頭一瞥,臉上紅得像晚霞。
少安捏著那尚帶余溫的紙條,愣了一下,隨即有些無奈地搖搖頭。他展開看了一眼,果不其然,上面寫著一個黃原本地的地址。
他正想著該如何處理這突如其來的“麻煩”,一抬頭,卻看見不遠處,站臺柱子旁,一個熟悉的身影正靜靜地站在那里,嘴角噙著一絲促狹的、溫柔的笑意,望著他。
是潤葉!她比上次分開時更漂亮了!
穿著一件淺藍色的確良襯衫,領口翻著白色的襯領,下身是條洗干凈的軍綠色褲子,兩條烏黑的辮子垂在胸前,辮梢系著普通的橡皮筋。
比起去年冬天,她似乎長高了些,也豐潤了些,臉龐在昏黃的霞光下顯得格外清秀、白皙,眼睛亮晶晶的,像蓄著兩汪清泉。
她就那樣站著,周身卻仿佛籠罩著一層柔和的光暈,在這灰撲撲的車站里,像一株悄然綻放的百合,青春,靚麗。
少安的心猛地一跳,臉上瞬間有些發燙,像是做了什么錯事被抓個正著。他幾乎是下意識地,有些慌亂地把手里的紙條揉成一團,緊緊攥在手心。
“潤葉!”他喊了一聲,聲音帶著旅途的沙啞,還有掩飾不住的驚喜。他大步走過去,旅行包在腿邊晃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