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午四點左右,日頭還毒,曬谷場的黃土被依然燙腳,踩上去能烙出印子。
幾只老母雞耷拉著翅膀,縮在老槐樹的影子里刨土,刨幾下就直著脖子喘氣,咯咯聲有氣無力的。
場中間的八仙桌是從村委里搬來的,桌面裂著大縫,用鐵絲捆了三道。
孫玉亭站在桌后,藍布褂子后背濕了一大片,像暈開的墨。他時不時撩起衣角擦汗,露出胳膊上曬脫的白皮。
桌旁的大鐵桶是裝化肥用的,里面堆著削得長短不齊的竹塊,都是孫玉亭帶著幾個婦女削出來的,上頭用墨筆寫著人名,有的被汗洇得發(fā)了糊。
田海民坐在條凳上,他手里攥著桿鉛筆,筆尖快磨禿了,工分簿攤在膝蓋上,紙頁卷著邊。
四周圍滿了人,黑壓壓一片。男人們蹲在墻根,煙鍋子“吧嗒吧嗒”響,煙霧在人頭頂聚成一團。
婆姨們抱著娃,褲腳沾著草屑,交頭接耳的聲音像蚊子嗡嗡;半大的娃穿梭在人縫里,被大人時不時拽一把,發(fā)出幾聲尖叫。
整個雙水村有兩個生產(chǎn)小隊,分別是田家圪嶗的生產(chǎn)一隊,和金家灣的生產(chǎn)二隊。全村有297戶人家,1120口人。除去干部和老弱病殘幼,有壯勞力六百多人。
也就是說這次公社的基建會戰(zhàn),雙水村要派三百多人去參加。
這次確定壯勞力的范圍是男性16-55歲。女性16-50歲。當然排除了無勞動能力和村干部。
為顯示公平,孫玉亭叫人削了竹塊,每個竹塊上寫了村里壯勞力的名字。然后全放到一個大鐵桶里,讓人使勁攪拌。
田福堂和金俊山幾個干部坐在桌子不遠處的大槐樹下,面無表情地瞅著。
“靜!都靜!”孫玉亭抄起桌上的鐵皮喇叭,吹了聲刺耳的響,“今天現(xiàn)場抓鬮,抓到的,就登記到名單上,公平,公平,別胡咧咧了。
開始!叫到名的,后日天亮帶鋪蓋口糧,村口集合!滿工分,不耽誤秋后分糧!”
他在眾人注視下,將胳膊伸進鐵桶,攪得竹塊“嘩啦”響,像在翻攪一鍋稀粥。
全場的氣都屏住了,連娃娃們都停了鬧,眼睛直勾勾盯著他的手。
孫玉亭閉著眼摸出塊竹牌,舉到眼前瞅了半天,舌頭打了結(jié):“田、田五!”
“噗——”有人把剛吸進嘴里的煙噴了出來。
田五老漢蹲在第一排,煙鍋子“當啷”掉在地上,黃膠鞋往起一站,沾了滿鞋底土:“玉亭!你看真了?俺虛歲五十四,半截身子入土的人,去基建工地挖土?”
孫玉亭把竹牌亮出來,墨字歪歪扭扭:“上頭劃的線,五十五以下都算。你沒過線,就得去?!彼置鲆粔K,“金滿園!”
金滿園“哎喲”一聲,蹲在地上直捶大腿,他婆娘在人群里就哭開了:“俺家男人腰上有舊傷,去不得啊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