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九七一年四月三日,天剛麻麻亮,西北農學院那排充當臨時宿舍的平房里就窸窸窣窣地響動起來。
門軸干澀的轉動聲、急促的腳步聲、壓低了嗓門的互相叮囑,像清晨的寒霧一樣在走廊里彌漫,攪碎了原本的沉寂。
孫少安其實很早就醒來了,此刻和衣坐在通鋪上,手指下意識地反復摩挲著那本政治復習資料的封皮,邊緣已經起了毛。
他的心“咚咚”跳得厲害,像是要撞破胸膛。今天要上考場,決定他人生重大命運的時刻。
王滿銀是被吵醒的,其他考生或者家長都起床,他便利索地穿好了那身中山裝,用濕毛巾抹了把臉,見少安還怔怔地坐著,便走過來,伸手拿走了他膝上的書。
“還看啥?字都印到腦殼里去了。”王滿銀把書塞進網兜,扯了少安一把,“走,跟姐夫外頭溜達溜達,吸口鮮氣兒。看把你懵癥的,要胸有成竹,知道嗎……。”
清晨的校園,寒氣浸骨。地上的殘霜還沒化盡,踩上去咯吱作響。
王滿銀也不多話,背著雙手,不緊不慢地沿著宿舍區(qū)旁邊的一條土路走。路兩旁是農學院的試驗田,冬麥苗在晨曦中透著倔強的綠意。幾只麻雀在光禿禿的枝椏間跳來跳去,嘰嘰喳喳。
少安默默跟在姐夫身后,冰冷的空氣吸入肺里,讓他混沌的腦子清醒了些。他看著姐夫沉穩(wěn)的背影,聽著那均勻的腳步聲,狂跳的心漸漸平復了幾分。
走了約莫十幾分鐘,王滿銀停下腳步,望了望天色:“回吧,洗把臉,該去食堂了。”
回到宿舍,少安沒有用溫水,而是用涼水好好洗了把臉,冰冷的水刺激得他打了個激靈,最后那點迷糊也一掃而光。
七點鐘,食堂開門了。相比昨日,今天的伙食明顯好了不少,學校食堂也是知道今天考試的重要性。
王滿銀徑直走到窗口,毫不猶豫地買了四個大白面饅頭,兩碗稠糊糊的小米粥,甚至還加了兩個煮雞蛋和一碟香油拌的咸菜絲。
“吃,都吃完。”王滿銀把一個雞蛋剝了殼,放到少安碗里,“今天耗神,得吃扎實。”
少安看著那白生生的饅頭和金黃的雞蛋,喉嚨有些發(fā)緊。他知道姐夫對他和他家人從不吝嗇,這份情,無法用言語表達。
他沒說話,低下頭,大口咬著饅頭,就著咸菜,把粥喝得呼嚕響,雞蛋也細細嚼了咽下去。
吃完飯,王滿銀又仔細檢查了少安那個洗得發(fā)白的挎包:兩支削好的鉛筆,一塊橡皮,還有那本至關重要的準考證。他用手指把準考證上并不存在的灰塵彈了彈,遞還給少安:“揣懷里,貼肉放著,穩(wěn)當。”
兩人收拾妥當,隨著人流往考場所在的二號教學樓走去。路上,考生和送考的人漸漸多了起來。少安留意觀察著,心里越發(fā)疑惑,他忍不住湊近王滿銀,聲音壓得低低的:
“姐夫,學校不是說,有一百個考試名額么?可我瞅著,咱住的那一溜宿舍,連上送考的人,統(tǒng)共也就六十來個,真正的考生,怕只有四十多人……”
王滿銀目光掃過周圍那些形色各異的人群,有的穿著嶄新的藍制服,有的騎著半新的自行車過來,還有幾個被干部模樣的人陪著。他輕輕嘆了口氣,嘴角扯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苦笑:
“你當都跟咱一樣,住的慣那舊通鋪宿舍?傻小子,你沒瞅見,住那兒的,多半是跟咱似的,從山旮旯里來的,家境不濟,學問底子嘛……”他頓了頓,沒把后半句“恐怕也懸乎”說出口,只是搖了搖頭。
孫少安不說話了,心里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了一下。他想起宿舍里那幾個熬夜苦讀、眼底布滿希望的苦娃娃,又看看眼前那些不知從哪冒出來,明顯是優(yōu)渥家庭的子女。
他們穿著得體,神色據傲,言語間,談笑風生,充滿自信。一種復雜的情緒在他胸膛里翻涌。
王滿銀拍拍他的肩頭,說“命運現在掌握在你自己手中,你和他們同場競技,是在一個起跑線上……。”
孫少安重重點頭,是姐夫將他推到了這個高度的,要不然,他連走出雙水村的機會都沒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