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關跟前,原西縣城外的大路像條活過來的長龍,從早到晚就沒斷過人。
客車“突突”地喘著粗氣,車頂上捆滿了行李卷和年貨筐;貨車重載著貨物,輪胎碾過帶冰碴的土路,發出“咔嚓咔嚓”的悶響;
各公社、大隊來的牛車驢車,慢悠悠地晃著,車轅上掛著紅布條,車斗里塞滿了秸稈捆和給城里親戚捎的山貨;
自行車鈴鐺“叮鈴叮鈴”響個不停,車后座不是馱著娃就是捆著鼓鼓囊囊的包袱;還有推獨輪車的,左右晃悠著,車兩邊的柳條筐里,一邊是給娃扯的花布,一邊是打年貨剩下的空酒瓶。
天再冷,風再硬,也擋不住人對幸福生活的向往。
潤葉側坐在自行車后座,一只手攥著少安棉襖后腰那塊打了補丁的褶皺,另一只手扶撐著側掛的竹簍,里面有二爸給她大準備的年貨。
風順著川道鉆進來,跟小刀子似的往臉上刮,凍得骨頭縫都發麻。
可潤葉心里頭像揣了個小火爐,熱撲撲的。她能清清楚楚感覺到,前面少安蹬車時,腰腿發力的勁兒順著厚實的棉襖傳過來,一下一下,穩當得像地里扎了根的參天大樹。
他那寬厚的脊背微微弓著,像堵嚴實的土墻,把迎面來的寒風擋了大半,她躲在后面,連圍巾都不用裹得太嚴實。
她悄悄把藍格子圍巾往下拽了拽,露出鼻子和嘴,使勁吸了口冷氣。
空氣里混著干土的腥氣、遠處人家燒土糞堆的柴火煙味,還有車輪碾過凍土帶起的冰碴子味,說不出的實在,比縣城供銷社里的雪花膏還好聞。
路兩邊的黃土坡早讓大雪蓋了頂,日頭照在雪上,白得晃眼,逼得人直瞇縫眼。
坡塄上的枯草稈子從雪里鉆出來,掛著一串串冰凌子,風一吹,“叮當”輕響,像誰在暗處搖鈴鐺。
“少安哥,你冷不?”她往前湊了湊,聲音壓著少安后頸在說,怕被風刮跑了聽不清。
“不咋冷!”少安頭也沒回,聲音帶著點喘,卻亮堂得很,“蹬著車渾身冒汗呢!你把手揣我兜里,里頭暖和!”他棉襖外兜是補過的,棉花都快露出來了。
潤葉臉“騰”地紅了,沒好意思真把手塞進去,只是把攥著棉襖的手又緊了緊,指尖能摸到棉襖里子那粗糙的土布,還有里面扎人的棉絮。
她看著路邊的景致往后退,心里頭甜絲絲的。這條路,她坐過縣運輸隊的客車,也坐過二爸那輛的自行車,可從沒像今天這樣,覺得連路邊凍硬了的驢糞蛋子都順眼。
“前面就該上山了。”少安忽然騰出一只手扶著車把,另一只手指著遠處橫在川道上的大山,“等會上坡得推著走,有點陡,到了山頂歇口氣,往下就一路順了!”
潤葉順著他指的方向看,縣城出來是平坦的川道,到這兒被那座大山攔腰截斷,一條土路像根擰巴的黃帶子,從山腳盤到半山腰,看著就發怵。
“少安哥,這山難不倒你吧?”她抿著嘴笑,故意逗他,“我可不下車,就坐著。”
“成!”少安也笑,聲音里帶著股勁,“不讓你下,就是扛,我也把你扛上山!”車子隨著他笑的勁兒晃了晃,潤葉趕緊又抓緊了些,心跟著跳快了半拍。
過了段背陰的溝渠,路上的冰碴子多起來,疙疙瘩瘩像撒了一地碎玻璃。自行車先沖過一小段下坡,剛拐進上山路,坡就陡了。
少安蹬得明顯吃力,車鏈子“咯吱咯吱”直叫喚,他屁股離了車座,身子左右晃著,腳底下使勁蹬,額頭上很快就冒了汗,順著臉頰往下淌,到了下巴頦又凍成了小冰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