轉機來得突然。十月底的一天,支書田福堂帶著幾個村干部,來到了孫玉亭的院壩。
這幾天,雪雖然停了,但風刮得厲害。田福堂縮著脖子,把黑棉襖的領子往上拽了拽,領著村委會的田福高和另外兩個民兵后生,踩著凍得硬邦邦的土路,穿過院壩,來到那孔熟悉的舊窯洞門前。
窯洞還是那孔窯洞,當年孫玉厚帶著一家老小住在這里時,雖然也窮,但窯里窯外總是收拾得利利索索,柴火歸攏得整齊,灶臺抹得干凈,透著一股莊稼人過日子的心氣兒。可如今……
田福堂還沒進院門,就聽見里面娃娃的哭鬧聲和女人尖利的呵斥。他皺了下眉,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木門。
一股混雜著霉味、煙熏氣和孩童便溺的味道撲面而來。
窯洞里光線昏暗,灶火有氣無力地跳動著。一個瘦小的身影正背對著門口,蜷在灶口前添柴燒水,是孫玉亭家十三歲的女子衛紅。
這降溫的寒天,娃娃身上只穿了件補丁摞補丁、明顯不合身的空心薄棉襖,胳膊肘都磨破了,露出灰黑的棉絮,下身一條單褲,腳上一雙破棉鞋露出了腳趾頭,凍得通紅的雙手在柴火間忙碌著。
炕上,八歲的衛軍和三歲的衛兵,穿著臟得看不出本色的棉褲棉襖,臉上糊滿了鼻涕和灰土,正在那鋪著破席、滿是污漬的炕上翻滾爬鬧,哇哇亂叫。
整個窯洞,地上散亂著柴草、雜物,炕桌上的碗筷也沒收拾,殘留著不知哪頓的飯渣,墻壁被煙熏得漆黑。
而孫玉亭,則披著他那件象征“干部”身份的、洗得發白的舊藍布制服,雖然也有些舊,但在這個環境里顯得格外扎眼。
他婆姨賀鳳英,更是穿著一件半新的紅花棉襖,頭發梳得光溜,正盤腿坐在炕沿上,對著哭鬧的衛兵不耐煩地吼著:“嚎!嚎甚哩!再嚎把你扔出去!”
這光景,讓田福堂一下子就想起了多年前孫玉厚住在這里時的樣子。
同樣是這孔窯,孫玉厚家那時再難,再窮,孫家嫂子也把老人、娃娃收拾得干干凈凈,屋里雖然空,但絕不至于這般邋遢狼狽。
玉厚兩口子自己是補了摞外J,卻從不讓老人娃娃凍著餓著太過分。可眼前這……田福堂心里一陣窩火,這孫玉亭和賀鳳英,倒是把自己拾掇得人模人樣!
“玉亭!”田福堂沉著臉喊了一聲。
孫玉亭一回頭,看見是支書,臉上立刻堆起那種慣有的、帶著點諂媚又有些惶恐的笑容,慌忙從炕沿上溜下來:“哎呀,田支書!你……你們咋來了?快,快坐!”他四下張望,想找個干凈地方讓座,卻發現無處可坐,臉上有些尷尬。
賀鳳英也愣了一下,隨即扯出個笑臉,但眼神里透著警惕,也沒下炕,只是把身子往邊上挪了挪。
“坐就不必了!”田福堂沒好氣地擺擺手,目光銳利地掃過孫玉亭和賀鳳英,“前幾天跟你們說的事,你們倆忘到腦勺子后頭去了?
莫不是真等別人舉報,你被撤職通報才甘心,你自己當干部的,連娃娃都不送去上學!眼看學校都要放寒假了,你們家衛紅和衛軍,今天就去報名?不能再拖了”
孫玉亭搓著手,臉上是唯唯諾諾的神情,眼神躲閃:“這個……福堂哥,不是我們不讓去,是……是家里實在忙,離不開人手啊……衛紅還能幫著做點家務,燒火做飯,帶帶弟弟……”
他話音未落,賀鳳英就像被踩了尾巴的貓,一下子從炕上跳下來,聲音尖刻地插了進來:“就是!福堂支書,你是不曉得我家的難處!玉亭整天要給隊里忙工作,我也要出工掙口糧!
這一大家子吃喝拉撒,里里外外不得有人張羅?衛紅這女子大了,能頂不少事哩!她要是去了學校,這一早一晚的飯誰做?柴火誰撿?弟弟誰看?這工分誰給我們補?”
她叉著腰,唾沫星子幾乎噴到田福堂臉上,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。縮在灶口的衛紅,聽到母親的話,身子不易察覺地抖了一下,把頭埋得更低了,只是默默地把一根柴火塞進灶膛,火苗映著她凍得發青的小臉。
田福堂看著賀鳳英這副胡攪蠻纏的嘴臉,又瞥了一眼穿著體面卻一臉窩囊的孫玉亭,再對比一下衣衫襤褸、如同小傭人般的衛紅和炕上兩個泥猴似的娃娃,心頭那股火再也壓不住了。他猛地一拍炕沿,灰塵“噗”地濺起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