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哥知道你看這些外國書能解悶、能長見識,哥不攔你——”
他頓了頓,似乎在斟酌詞句,“但你得明白,肚子吃不飽,啥精神都是空的。姐夫以前說過,外國名著常把‘精神追求’抬得老高,聽著是那么回事,可落不到咱這黃土坡上。它能幫你識別哪塊地該上啥肥?能教你咋給牲口瞧病?不能。”
他把書放回炕上,目光沉甸甸地壓在少平身上:“這些都比不上咱老祖宗留下的《齊民要術》,比不上農技站發的小冊子,也比不上報紙上登的那些勞模事跡。甚至比不上你上學的課本。
那些才是咱們該認真研讀的實在學問。先把咱自己的學識長上去了,再去看那些開闊眼界,這才是正理。咱現在的光景,不是靠‘精神富足’就能過好的。”
少平抬起頭,手里緊緊攥著那本《牛虻》,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。他背對著光,面色有些陰暗,但他的眼睛卻亮得灼人,像嵌在暮色里的兩顆星。
“哥,”他的聲音不高,卻帶著一股執拗的勁兒,“你說的實用,我懂。學手藝、學知識,能讓咱吃得飽、穿得暖,生活得更好,這些我從來沒忘!”
他猛地站起身,個子幾乎與少安齊平,聲音也激動起來:“可我看這些書,不是為了‘不切實際’!我是想知道,人活著,除了刨土坷垃、掙工分、吃飽肚子,還能有啥別的活法?
那保爾·柯察金,他也是從底層拼出來的,他受的罪、吃的苦,比咱只多不少!可他心里有團火,他知道自己為啥活著!這跟咱想把日子過好的心思,有啥不一樣?”
“你讓我把主要心思放在學業上,我放了,學了!語文,數學,我哪樣落下了?可哥,我不能只學這些啊!
咱這黃土坡困住了咱的腳,可這些書,”
他用力拍了拍手里的《牛虻》,“能給我插上翅膀,讓我看見山外面是啥樣,知道人不光能靠力氣吃飯,還能靠腦子、靠精神立著!”
少安看著弟弟激動的臉,想說什么,卻被少平打斷了。
“哥,你說要為將來鋪路,我懂。可我覺得,心里的路要是窄了、堵死了,就算你給鋪上金磚,我也走不遠坦!我不是要撇開日子不過,我是想讓這日子過得更有滋味些,讓自己活得……更像個‘人’,而不是只會低頭拉犁、抬頭等喂的牲口!”
少年的胸膛劇烈起伏著,窯里似乎暗了些,只有他的聲音在回響:“你說我癡迷,是,我癡迷!可就是這點癡迷,撐著我在覺得憋屈、覺得一眼望到頭的時候,不讓自己庸俗!這些書,你只有真讀進去了才明白,它們早就在我心里扎下了根——這根,比啥手藝、啥學問都讓我站得直!”
少安望著弟弟那雙亮得嚇人的眼睛,嘴唇動了動,最終什么也沒說出來。
他不是一個擅長說道理的人,尤其不擅長應對弟弟這番他似懂非懂、卻異常執拗的“精神追求”。
他在心里重重地嘆了口氣,只覺得一股無力感攫住了他。他默默地轉身,掀開窯門的草簾,走了出去。
少安蹲在院墻根下,摸出煙來,卻半天沒有點燃。他抬頭望著西斜的日頭,心里只有一個念頭:等姐夫回來,看他有沒有啥法子,能把這“走了魂”的兄弟拉回這實實在在的黃土地上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