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話像塊石頭扔進死水潭里。王滿倉臉上的皺紋動了動,沒吭聲。王滿江手指頭按在算盤珠上,不動了。
“知青有文化,腦子活,學啥會啥,這是他們的能耐。”王滿銀繼續說,語氣平實得像在嘮家常,“可咱得往長遠里想。這些知青娃娃,從北京、上海那些大地方來,根子不在這兒。眼下是政策讓他們來,可政策這玩意兒,誰能保準一輩子不變?萬一……我說萬一,哪天政策松了口子,他們能回城了,拍拍屁股走了,咱這瓦罐窯、榨油坊,這一攤子剛見起色的家業,誰來接手?真如以前村里瓦罐窯一樣,打仗了,東家和大師傅一跑,就全熄火了”
窯里靜了下來,連窗外秋蟲的鳴叫都聽得清楚。
王滿倉把煙桿磕在桌腿上,發出“篤”的一聲悶響。他眉頭擰成了疙瘩,剛才那股子因榨油坊藍圖生出的興奮勁,像被潑了盆冷水。
“不能吧?”王滿江先開了口,聲音有點發干,“這幾年,下鄉的知青一年比一年多,沒見有回去的。就算有門路的,也是極個別……公社白主任不也常說,知識青年扎根農村是長久之計么?”
王滿倉也點頭:“政策擺著呢,上山下鄉是大方向,哪能說變就變?滿銀你這心操得有點多余。”
“長久?”王滿銀扯了扯嘴角,那笑容里沒什么溫度,“主任有主任的說法,可咱莊稼人得有自己的盤算。
政策要變,誰也攔不住。遠的不說,就說前些年……有些事,說變不就變了?咱不能把寶全押在‘不會變’上。
到時候真有知青回城那天,我們還能留下他們不成,到時知青一走,留下個空殼子,咱哭都找不著調門。
就算有村民在廠里上工,但都頂不上事,就像以前在瓦罐窯做了幾十年的幾個老漢,別人一走,照樣玩不轉。”
王滿倉猛地站起身,背著手在狹小的窯地上踱了兩步,破舊的布鞋底蹭著土地面,沙沙地響。他停下,盯著王滿銀:“照你這么說,這夜校非辦不可?”
“得辦。”王滿銀回答得斬釘截鐵,“不圖別的,就圖咱自個兒有文化,有技術,心里不慌。瓦罐窯從和泥、配釉到看火候,榨油坊從選豆、炒坯到開機子,這里頭都有門道,都是技術。
趁著知青還在,知青肯教,咱社員就得肯學。不要求人人成秀才,起碼得培養一批能頂得上的人才,關鍵的崗位,關鍵的步驟,得有幾個自己人心里門兒清,手里能干。這就好比種地,你不能光指望借別人的好種子,自己不留種。”
“理是這么個理……”王滿倉又坐回板凳上,重重嘆了口氣,“可讓社員們黑燈瞎火去識字文化,難吶!娃娃們的小學教室倒能用,可桌椅板凳,燈油火耗,都是開銷。社員們勞累一天,怕是寧肯蹲在炕頭抽袋煙,也不愿去受那份拘束。”
陳江華一直沒說話,這時抬起眼皮,慢悠悠地道:“開銷倒是能不大,村里的賬上,這點錢還支應得起。就是這……夜校不算出工,白搭功夫,怕沒人樂意。”
王滿銀似乎早料到他們會這么說。他把身子往前傾了傾,胳膊肘撐在膝蓋上,聲音壓低了些,卻更有力:
“這其實是為村民好,學到的技術都是自個兒的。
村里要出規定,在夜校學得好的,經過考核,優先安排進瓦罐窯、榨油坊上工。